武汉行记

我常说我是幸运的,心里有一个念头的时候,冥冥中总有人会给我实现。有时候我念头特别多,有时候又特别少,更多时候,是不敢有太多。

我想去武汉,就是一个持续了有5年的念头。

高中的时候大家会把自己的志愿写下来藏在玻璃瓶里,存起来,说是等考上大学了,大家一起拿出来看看。但是真到了高中毕业的时候,没有人愿意提起这件事,因为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沉默是最大的尊重。我当时写的是“武汉大学”。其实我没有去过武汉大学,我只是在杂志上读到这个校园最大的特点是早期风格的建筑,就心生向往。后来也没有考上。

疫情以后,我一直想去武汉,是自以为能为他贡献一些GDP。我总觉得自己欠这座城市一些什么,甚至是一条命。

这次借着公事出差,“假公济私”圆了一个自己的武汉梦,又何尝不是冥冥之中一次成全?

黄鹤楼

起初去黄鹤楼就像每一段旅行,是一种游客的自然选择。就像北京的天安门、南湖的红船,是一个你知道烂俗,又无法免俗的旅行选择。但我又总想在烂俗里找到一丝清醒脱俗来。

所以我在黄鹤楼的旅行,没有拘泥于拍照(也拍了),鉴赏名诗名篇(也读了),俯瞰长江大桥和长江(也俯瞰了)。我做了两件自以为清醒脱俗的事情:

一件是我随着游人的步伐登上了黄鹤楼顶,在楼顶,我的领导通知我要参加一个在线会议,所以我和李白孟浩然同频呼吸,站在三楚交汇的最高峰,和远在嘉兴的同事开展了一场关于跨境企业走出去的会议。这种时代与时空的交锋让我心旷神怡,我自认为这可能是我开过最浪漫的会议,显得那么清新脱俗。

另外一件,是我在楼下小亭坐了很久。虽然同时也是在等一个重要的电话,但我仍然试着让自己慢下性子,和这个环境形成交融,就像几年前在丽水的百年大树下,我完成了和古人的心意相通。现在是在这个楼下的亭子里,我想象着几百年前也有那么一个人,望着这个楼,写下了“故人西辞黄鹤楼”这样的名句。我陶醉地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离开。

离开的时候我没有走来时的路,而是走了另一条路离开景区。在走出景区的时候看到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黄鹤楼故址索引”,牌子上说,黄鹤楼本来不在这个位置,这座楼也是1985年才重建的。我才突然发现,我刚刚的时空交锋和心意相通,都变成了自作多情。其实,我早就应该意识到这个问题,在黄鹤楼里看到电梯的时候就应该意识到。

武汉大学

我想去看看武大的心愿超过了此行其他愿望中的一切,甚至其他愿望都可以不要。很巧,这个3月中旬的日子,正好是适合观赏樱花的好日子。我没有预约到入校的资格,我甚至没有进校看樱花的愿望,却要和樱花的追逐者竞争同一个赛道。

一个人要怎么实现自己的愿望,一半是靠运气,一半是靠自己努力。我的愿望太强,去的路上我就开始社牛地问出租车司机,要怎么才能进去,他告诉了我一个方法,找黄牛。这个事情不太光彩,也不公平,但我的愿望太强。

带我进去的大叔姓王,和我是本家,我在手机里拨通他的电话,并存下了“王叔叔”的号码,这样在接受盘问的时候我可以证明下自己。但没用上。大叔反复提醒我,这里有两道验证,我进不去第二道。但是我怎么会在乎,我在乎的武大本身,而不是那些樱花烂漫。

但你怎么能不在乎呢?在五六点以后第二道验证正式打开之后,趁着夕阳未落,我混进了核心区域,见到了“旧时建筑群”。当我拿着手机央求同样单人路过的小哥,帮我拍一张照片的时候,我的心中没有游客照的烂俗,只有与“老图”时空交汇的感怀。我静静地坐了很久,看见很多情侣牵手走过,留下照片,却没等到重要的电话。

离开的时候,我去了一个快要收摊的学生摊位,如果早20年,我也会和他一样摆一个摊在校园里买东西。他说“哥哥,我送你这个”,说了三遍,塞了三个东西,我说“别送了”,他把东西放下,转念又塞回了我的袋子里,“你拿着”。

所以离开武大的时候,我眼眶有点湿润。不知道是圆梦的欣喜,还是未分享的遗憾,还是被热烈青春的感染。

江汉街和黎黄陂路

最好的电影是没有预期的电影,未知的开始和未知的结束,能带来未知的展开,而未知的展开永远是惊喜的,就像幸运饼干,无论写了什么,都是幸福的。

第二天,我用1.5元从中华路1号码头渡江来到江汉关的时候,带来的就是这样未知的欣喜。我没有意识到那些举着小旗的阿姨们在拍什么东西,我循着人流的步伐一步步走,从江汉街一路走到黎黄陂路,漫无目的。眼及之处,都是民国的老建筑,各种从未听过名字的银行大楼、优雅的法式小洋楼、华丽的天主堂等等,仿佛穿越了一个世纪,又穿越了一个国家。

可惜这些老建筑,其中大多被中俄商品店、廉价婚纱照、麻辣火锅店、咖啡店等占据,音像里播放着嘈杂的鼓点歌曲。城市无法更新古建筑,却仍然挣扎着换发新的气息。

在金城银行的大楼下的时候,有一瞬我以为自己站在了洛杉矶环球影城的中间,只是周围的风格都换成了民国风。红绿灯和广告牌忽然显得非常的违和,路过的也不应该是比亚迪的新能源汽车。

武汉中心医院

早上我在李文亮医生的微博里留了一个言:“兄弟,我来武汉出差了,下午争取来看看你。”我尽量把这句话表达的寻常一些,就像两个同龄的老友,时隔多年后的相见。我想这样,我对这个城市的英雄会显得亲近一些。可能我的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的哥在黎黄陂路接上我,听说我要去看李文亮的时候,忽然有些语塞。我问,“如果我想去祭奠的话,会不会不合适”。他用武汉口音的普通话说,“怎么可能不合适,这太好了”。但我不觉得好。接着,他开始和我说起了很多疫情期间他当志愿者的故事;还有他认识的一个做呼吸机的老板,过年加班发货,不问怎么付钱的故事;还有抱怨政府官宣只走了(他用了“走了”两个字)4000人的不满……等等故事。一路我戴着口罩,开始还攀谈几句,慢慢的,就被眼泪和鼻涕堵住了嘴。我不喜欢英雄的史诗,但的哥嘴里的是真正的英雄事迹。放下我之前,他细心地给我指了以前大家放鲜花的位置,然后说了好几遍“再见”。

可惜没有鲜花了,人们可能没有忘记李文亮,但已经不再给他鲜花了。我踱进了门诊大厅,想问问前台,记不记得他的故事。但他们戴着口罩的脸写满了忙碌甚至职业性的倦怠。我没法在这个时候冲上去对着皱着的眉头问一句:“你还记得李文亮吗?”我不想揭他们的伤疤,恐怕也有人会觉得是耻辱。我非要做一个聒噪的闹钟,去提醒一个疲倦的人,昨晚做了什么噩梦吗?

所以我没敢放鲜花,和其他人一样。我问医院对面报刊亭的大妈:“他们还祭奠李文亮吗?”她说,“谁?”我说,“没,对不起。”

“挺失望的,人类总是会淡忘。”一开始我微信是这么说的。但转念,又挺希望他们快点忘记的。

还想来武汉。

2025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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