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侧副楼的十八层电梯飞速上升着,发出呜呜的风噪声,电梯观光玻璃外的回字形大楼正在视野中快速扁平化。他趴在电梯窗壁上,视野中的天空越来越大,房子越来越小。天空尽头是砖红色的夕阳,被霾笼住呈出一片灰红的颜色来。此刻的他已是衣衫凌乱,头发纠结,一摸眼角竟已勒出几道纹来。他拿出手机,焦虑地翻划着屏幕上的联系人,在一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人脸和名字中,筛记着一个个方才结识或早已相识的面孔,继续找寻着……

 

约十二个小时以前,作为公司新锐管理人才培训计划的受益人——汪乙来到了北京,他此行作为公司新晋高管被安排进行再度深造,一方面是为了自我提高,另一方面,他也实在想感受一下如今的北大——这所名校。毕竟距离他毕业已有近两位数的年头,他带着些许悸动,酒店一安顿下来便踏上了开往传说中的高等学府的大巴。路上他仍带着些许焦虑,不知是下飞机后未平复的紧张,还是将入名校的激动。为自我缓解,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来,解锁,画面还停留在刚才飞机上隔壁座给自己留下电话的高个姑娘的联系人界面上。“是个美人啊”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过就没了,他一直是一个内敛甚至有些害羞的人,如果自己心里住着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的话,恐怕早就被这个念头羞的面红耳赤了吧,他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耳朵,按下返回键,锁屏后将手机放回了口袋。车子稳稳地行驶着,在京城不算畅通的交通中呈现出了一些单调来,空气中不同于家乡水乡的淡淡的灰色让他在车上不断地愈发憋闷起来。他又掏出手机,在屏幕间来回划动,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就这样反复几次之后,巴士早已到了目的地。

 

十分钟了,他仍旧“困”在洗手间里,那些聒噪的下课的学生在身边进进出出着。门开着,他却出不去,就像车里困住的苍蝇一样,哪怕有人给它开个窗缝,它也要摸半天才能找到出口。此刻他就是那只白长了千只眼的苍蝇,手里握着的手机早就被他不断的翻查烧的发热、发烫。屏幕中快速浮现出刚才五个小时间他记下的姑娘的电话和照片。他知道他在找一个人,但却不知道是谁,这种焦虑从下车开始就像蛛丝一样缠绕住他的记忆,越是挣扎缠的越是紧。那些个子细长、头发齐肩的姑娘们虽然相似,却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在逝去的五小时里他像着了魔一样,疯狂奔波于这栋五层回字形教学楼的各个角落,一间间教室寻访,一个个姑娘打听。他一个个地和这些姑娘们搭讪,和她们对话,寻找着那个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摸样的女孩,也许姑娘的语言、神态会在谈话中唤起他的“记忆”,但说是记忆,却也不过是心中没来由的一丝浮光掠影。无果,他的记忆已经浑浊,阳台上晾着的湿衣服滴在他脸上的水、化妆间不经意间喷洒在他脸上的卸妆水,洗杯子时飞溅在他脸上的自来水,混杂在他脸上的汗水中,顺着手臂一路向下,经过撑在地砖上的手,汇聚流入便池下水道中,一并冲走的,还有他混沌的记忆。他抬起头,眼底已有狂走后的血痕,顺着气窗,放眼望见了正在响起的钟声“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大钟用自己盘子一样的怪脸,嘲讽般地从气窗俯视着他,钟声旋律也仿佛变成了“找不到我,找不到我”的语句。“十八楼!”钟楼矗立在教学楼东侧的副楼顶端,仔细想想,这是几个小时来他唯一没有到过的地方。

 

电梯门在十八楼打开了,甬道左右都连接着一排生化实验室,不时有几个面容木讷的理科男路过。此时夕阳已经渐渐隐去光芒,没在远处楼房投在霾中的影子里。他四下观望,钟楼的门在十八楼上的楼顶上,而通向天台的门却长年关着,有些锈迹斑斑。几个认出他来的女孩挽着彼此议论着走过,他已无心搭理,他们甚至都不是长发。他转了下铁门把手,竟然没有上锁,只是有些锈,转起来需要用些力。苍蝇真是种奇怪的生物,它们视而不见房间开着的窗户,却探寻出常人不能察觉的暗洞。他推开门,“滴滴咚”,手机传出电量低的警告声,这个声音他一直不太喜欢,沉降的调子里有一种淡淡的绝望,就好像距离终点尚远的汽车响起来低油量的报警一样,虽不致命却令人心焦。拾级而上,屋顶露台放置着一尊尊白色齐人高的机体,是空调的外机,摆放的很规则,一排排的倒像是一个微型城市一般。钟塔在此处望去没有方才那么高,在空调群里望去就像是曼哈顿的世贸塔一样,绝对不矮却也不甚显眼。虽已是换了一个角度望去,但钟盘却长得没有太大的区别,仍是腆着一张嘲讽脸勾勾地望着他。天色已经全部暗去,钟盘幽幽地亮起灯光来,显得“脸色”愈发的苍白,无端带出一份阴沉的气氛。他却不敢加快脚步,只是小心探寻着一个个风机的背后,就像期待中奖时刮彩票的心情,开始时着急的不得了,越到后来却越是不敢着急,恨不得每一个格子都小心翼翼地挖开。与其说是期待着惊喜最后到来的心情,倒不如说是担心希望落空的不舍和焦虑。“焦虑的极致,居然已是一种耐心”他心中感慨着,手却没有离开过裤袋中捂得发热的手机,下意识地在未解锁的屏幕上拨拉着。

 

不知绕过了几个机箱,转过最后一个转角,就在钟塔森森的厚铁门前,他竟看到一排整齐的课桌椅,齐齐地朝向倚在钟楼外墙的一块黑板上。这大概就是传说中高材生的秘密课堂吧!他读书时总是想象着那些每天与自己嬉笑玩耍在一起的高材生们,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总藏着一个用功的精灵屋,里面住着的不是魔法的精灵,就是自己撒不完的汗水,眼前一幕仿佛印证了自己的想象。他回过神才注意到黑板前端靠近钟塔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孩,之所以一眼就认出是女孩,是因为她那黝黑齐肩的长发挂在椅子的靠背上,挺拔的坐姿使她高过椅背,露出一抹香肩。“是个美人啊”这个想法就是在他紧绷的神经里面,丝般顺滑地淌了出来。他的手很顺地从口袋取出手机,像他过去六个小时内一直做的事情一样,绅士地接近那个姑娘试图搭讪。这种“搭讪”更像是记者对着路人的无差别采访,能出什么料,完全取决于接下来对话是否顺畅。而采访记录的不是录音或纸笔,而是他手上那个数据爆炸中的手机。“你好,同学,请问……”文质彬彬的面孔如今布满凌乱,却金龙吐珠似的稳稳蹦出华美的词句来,声音低沉却带着理性和礼貌。女孩听闻转头,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听到这样心悦诚服的搭讪恐怕再有戒心的人也会先卸下心房看看,可此时女孩已是满脸的惊讶之色。他也被自己紧张的心情和强装的镇定弄的有些发怵,“这也许是最后的一个女孩了吧”这样的心情萦绕在他的心头,他就像吃完汉堡留下了最后一块喜欢的起司一样,有些舍不得下口,于是眼神久久还是防控停留在女孩身边的地下。最后还是女孩先开了口,她捋了捋自己的长发,拨到耳根后面,然后抬头仔细看了下面前的这个男人,惊讶瞬间消失,她笑道:“原来是你啊,好巧!”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气管微颤、血管也凝滞了一下,脑神经快速将电流通过了记忆区块。“是你啊!”他想起来了,那个让他心中的自己曾经面红耳赤的那个“美人”,正是来时飞机上相谈甚欢的那个姑娘。失望!甜腻!一种混杂的心情,就好像在咖啡里打翻了巧克力一样,说不出是苦涩还是香甜,颜色虽然相似,味道却远不相同。眼前这个女孩,在经过那么多的寻找见过那么多的姑娘之后出现在面前,仍然让他有一种“美丽应该就是这样的来源”的感觉,美得不可方物。尤其是在苦苦寻找之后,在这样森罗的白堆之中和狡黠的月光之下,仍然透出治愈的美丽来。“你太神了!这楼里总有几百个女生呢,你一个一个找啊~”女孩快速的开朗让他有些跟不上节奏,但是却微微带起了他早已沉没的心情,仿佛雨天暗夜的路灯光,朦朦胧胧的透着光亮,没有热度、只有安抚。“那她多大”“不知道”“她有多高”“不知道”“你总不会连她叫什么还不知道吧!” 还是摇头。女孩望着他紧抿的嘴唇,也沉默了。

 

他下意识地将眼神投向了女孩身后的铁门,既已不是,自当继续寻找。在过去的时间中他已经经历了太多这样的move on,这一次来的时候,也像流水一样自然。

眼前真实的美丽不能替代心中掠影,

心中那个影子已经为他掘开了一个洼,

却始终含着云中的雨露不下,

干涸的土坑正在苦苦寻找,

迎来的却只是安慰的灯光。

灯光,

黑夜下的浮光即使照亮了黑洞,

却填不满洞里的干疮,

反而将白纸上一抹污泥,

暴露在了台灯之下。

 

他抬头,分针追赶着时针,夜蛾飞扑向月光。钟塔森森的铁门上,斑驳着久未见人的锈蚀。他回头向女孩望了望,女孩认真的鼓励之色中,藏不住担忧的思量。他顾不上承受不解和怀疑,只有像呆板的科学家一般的不放弃任何细小的希望,尝试每一种可能性。他转过头,毅然向塔顶走去。钟塔的铁门在一阵植物断裂声中,吱嘎的被打开,里面却没有沉迷的气息。只有光秃秃一截截铁楼梯,盘旋着通向顶部,从下望去,钟盘背后幽幽的灯光从一个正方形的门后透出来,看起来就像一个蜗牛被一个光牢套住。他小心地一截截往上走,圆圈盘绕越来越少,眼前方块越来越大,框里的螺旋圈正在随着脚步的挪移往外散去,一层层,直到那个光框像天一样大,几乎绕在了他的头顶。他知道,塔顶已经到了。他镇定了一下,向下一看已经不自觉地爬了很远。不自觉地回忆起在那回字形的小楼中看到的一个个姑娘,走过的一个个教室,直到这时,他手上握着的才真正是刮得只剩最后一格的彩票,才是吃完汉堡的最后一块起司。不能久等!他向上缓缓推开方门,一阵灰尘扬撒下来,他低头躲开了,待他视线回复的时候,已是满目光亮,钟盘后四个均匀的射灯的光反射在这个正方体的空间里面,他探出头,膝盖支撑身体,直起腰,四下张望……

……空空如也……

再也没有幻想,再也没有浮影,没有什么所谓的姑娘,没有那个填在心头的挥之不去的记忆,什么都没有。十几个小时的寻找就在这个嘲讽脸的脑壳里化为乌有,刚刚的嘲讽全部化为现实。他咒骂,发狂!然后瘫倒在灰尘遍布的地上。“这里什么都没有,这个婊子样的钟楼里甚至连个齿轮都没有,走时不准的表针后面连着的是放大版的石英机芯。这他妈都不能算是一个钟楼!”他已经绝望,疯跑的脚印,跪地的拖痕,躺下的印痕,在钟塔里面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勾勒出了一道道杂乱的印子,仿佛在他心头用乱刀划出的一道道口子,在他眼角纹上的一道道泪痕,然后他的意识也在随着抽离,渐渐远去……

 

已是黎明,

经历了整晚的霾没有散去,在没有升起的朝日下,被晨露所包裹,把本就微弱的朝日隔得更远了。他行走在离开这个地方的石板路上,回字形大楼在身后左侧离自己远去,不再扁平,而是随着自己的远去不断折叠,折叠,看上去像一个长方体。十八楼的钟塔高高耸起,也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细,看不见表盘的嘲讽,也没有回字的包裹。他整个人也折叠着,像褪了壳的蜗牛一般前行离去,手里虚握着早已没电的手机。露水裹着黄沙在他脸上浸洗,随着不断的前行,钟塔的灰尘、洗衣的泥、厕所的水,不知不觉被摩擦、搓洗。头发中的白灰和脸上的黑土被渐渐洗刷,朝露用大雨所没有的方式,深度地浸泡着受伤的他,用小雨所没有的方式,为他洗去灰尘和伤痕。而他,只是选择了离去。

 

当钟塔不再看见的时候,当大楼再也不回字型完全折叠成一整块的时候。他走到了一扇铁栅门处。他推开门,应该是出口。继续前行,却见到一堵砖红色的墙壁,绕过之后有一段阶梯,三阶矮梯之后横穿过一道小走廊,来到一处开阔的花园。四下张望,花园被包裹在了刚才砖红色的墙里,仔细一看,自己正站在同样的回字形大楼的天井位置,只是这个楼,很小,很矮,没有钟楼,也没有电梯。阳光不知何时吸干了晨露,也擦干了他的湿发,从东边走廊的空间里直线射进来。

 

他眯着眼,手挡着迎着东方望去,就在曝光过度的视野里,手指缝像LOMO一样钻出来的橙红色光里。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满目尽是被阳光透亮的发丝和贴在橙色背景下的粉色上衣,脚踩橙色的鞋子仿佛从光梯中分离出来,分不清是光中走出还是远方走来。女孩仿佛从天而降,就这样突然蹦在了他的面前。

 

女孩蹦了出来,手机滑落地上。

 

他缓过神,车子还在呜呜前行着,窗外是灰黑色单调的背景,开往北大的巴士上,他不知何时睡着了,手机在睡着后,滑落在了地上。“砰”,他弯腰捡起手机,解锁,画面还停留在刚才飞机上隔壁座给自己留下电话的高个姑娘的联系人界面上……

——2010.6

P.S. 这篇算是我最舍不得发出来的文章了,好像所有这个人物从开始就是源自这个梦。现在一看竟然已是5年前的文章了,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就是特别喜欢这一篇。甚至觉得今天发出来是过了一大道心坎,大概最近过的坎有点多,所以有点破罐破摔的情绪。并没来得及自己校对和修改,随手发上。

这篇写的还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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