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练约翰

透过猫眼可以确认,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女人。约翰见过这个女人,但并不认识。

三小时前,主教练约翰率领的罗马足球俱乐部在这个小镇客战本土俱乐部。虽然大多数主教练会在45钟内在场边保持对比赛的全程关注,但约翰似乎不会被这种规则束缚,他不想在中场休息的时候和那些一身臭汗的荷尔蒙分泌体挤同一个厕所,特别是这个不到2000人球场的狭窄通道里唯一的男厕所。他就是在比赛进行到30分钟,球队还迟迟还没进球的节骨眼上,上了个厕所。厕所不是没有人的,即使只有2000人,理论上平均每分钟也有20个人在上洗手间。而且恰恰相反,厕所门口排起了长队。约翰靠在门边,男厕所的队伍要短得多,男士释放负担的姿势和速度让他感到满意,他回头看着女士排起的长队,难掩脸上的得意。“快收起你的笑容吧,这并不礼貌!”靠在门边另一侧的一个女人对约翰说话。约翰打量了这个女人,对于参加一场不重要的联赛来说,这个女人的打扮实在有些过于隆重了,她顶着一头精心梳理的发型,大波浪卷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形,与主队深红色相近的眼影在长睫毛下相得益彰,虽然身高不高,但吊带连衣裙无比合适地几乎贴在了她每一个身体的线条上,一双5英寸的高跟鞋让比例夸张的双腿显得更长了。“我想这双高跟鞋只能让你站着看完上半场。”约翰从不在意自己的刻薄,但女人的骄傲不光体现在她精致的扮相上,“如果您需要泌尿科医生的话我可以马上给你推荐一个,否则请您赶紧闭上嘴然后回到你的替补席上去指挥比赛。”约翰耸耸肩,然后走进了洗手间。

此刻,门后站着的,正是这个女人。

距离第一声门铃已经过去了起码两分钟,约翰还站在玄关的迷你吧,一脚踩在吧台的高凳上,上下扫视着吧台里光影错落的酒瓶子,并没有开门的打算。但门口的门铃声没有停,并不急促,但保持了每20秒响一次的频率。

响了不知道几声之后,约翰终于从架子上拿下了一瓶白兰地,,慢条斯理地端详了一下酒标之后,拧开倒了一杯,盖上盖子后门铃又响了一声,他手上的动作悬停了一下,然后又重新打开瓶盖倒了另一杯,然后伸手去打开了房门。

“我知道您在里面。”女人径直走了进来。

“我知道你知道我在里面。我只是没打算开。”约翰指了指门,“请把门带上。”

“那为什么又开了?”女人没有关门。

约翰没有回答,他用脚踢关上了门,屁股始终没有离开过高脚凳。他把另一杯白兰地递给女人,自己呷了一口,然后狡黠地看着她,露出一抹似笑非笑。“我想,有礼貌的女士,您是不是应该自我介绍一下?”

女人的衣着没有什么变化,但妆容明显经过了重新的修饰,离开了男性荷尔蒙充斥的足球场,妆容看起来干净了许多,头发已经没有扎起来了,而是自然地披下,然后被精心梳在了耳后,有一缕恰到好处地从耳后掉出来,顺着鼻尖的轮廓线弯曲在了脸上,随着步伐上下弹动。

“我叫玛缇娜,尊敬的主教练先生。”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这个镇子不大。”

“找我干吗?”约翰显然不打算保持风度。

玛缇娜低头咪了一口白兰地,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vsop还是有些寡淡”,然后背过身踱着惬意的步子,参观起酒店的套房来。

约翰也没有说话,放下的酒杯在吧台的桌面上被他原地旋转着,他的眼睛一直跟随着女人的背影。

“主教练先生,”过了一会儿,玛缇娜用了一个芭蕾舞一样的动作转了个身,修长的双腿交叉在了一起。她歪着头,那一缕头发也随着荡了下来,她嘴唇衔着杯沿,红唇在玻璃和白兰地的折射下显得晶莹剔透,“我想让您知道,您是个自以为是的,粗鲁无礼的,刚愎自用的……”约翰撇了撇嘴。“……妄自尊大的,目中无人的,有魅力的,成熟男人。”约翰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显然在漫长定语后的宾语让他有些错愕。

“马提妮小姐……”

“是玛缇娜,女士。”

“好的,马提妮小姐。既然你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谈,比如向我推荐一位免费的世界级中后卫来解决我的后防伤病问题的话,我想你该离开了。”

玛缇娜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坐在了床沿上,双手往后一撑:“主教练先生,如果您觉得自己阅人无数并且可以随意拿捏别人的话,那我想您有点小看我了。”

约翰终于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打开门:“好了女士,我们的游戏到此结束,看来你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情,离开吧。”

“现在您叫我‘女士’而不是‘小姐’了,看来我们的关系多少还是有了一点进展。接下来我想我们会更加深入地了解对方,然后彻底改变您对我的看法。”说完,玛缇娜已经完全躺在了床上,小腿在床沿耷拉下来,在空中前后摇荡,调皮地要脚跟踢着床栏,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响,高跟鞋在一次次碰撞中掉落在了地上。

约翰把门开着,走到书桌的电话机前,试图拨通前台的电话,但电话并没有发出任何蜂鸣声,他费劲“喂”了几声显然也没有什么效果。就在他走过来打电话的同时,玛缇娜从床上一下弹起,然后迅速光脚窜到了门口把门关上,还咔哒上了锁。约翰抓着话筒往门口走,想要阻止玛缇娜关门,但被电话线扯住没法往前。他把电话和听筒胡乱地堆在书桌上,又赶到了门口,玛缇娜用背靠着门,然后用近乎轻浮的口吻说:“主教练先生,您还会害怕一个女人吗?”

“年轻的女士,这个游戏并不好笑,我已经感受到了被冒犯。”约翰一边用手指着玛缇娜,一边在床头摸索着自己的手机,然后解锁屏幕开始输入号码:“我现在就要报警了,请你为自己着想赶紧离开吧。”

玛缇娜用关门时同样的速度跑了回来,几乎在一瞬间就从约翰手上夺过了手机,然后在了床上一个翻滚,顺势把手机从窗口丢了出去,以一个完美的姿势躺在了床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就像是一个完美的体操呼啦圈动作。

玛缇娜用傲人的身材以近乎诱惑的姿势躺在约翰的床上。约翰此刻显然没有继续欣赏玛缇娜的心情,他连拖鞋都没有换,打开门:“这里有一个疯女人,我要告你们,怎么把人放进来的!”他嚷着冲向酒店前台。

奇怪的是,前台并没有人。晚上10点多钟酒店的前台不应该没有人,不,酒店的前台在24小时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没有人。约翰抓起前台的电话,也没有声音,他甚至连报警都做不到。而走廊远处,那个娇小美艳的玛缇娜,重新穿上了高跟鞋,在走廊远端发出一声声有节奏的嗒嗒声响,不断向前台而来,声音富有节奏而平稳异常。

约翰从酒店大门出去,路上没有行人,对于这样的小镇来说,十点可能确实已经是小镇睡着的时间。不仅没有行人,来往的汽车也非常有限,酒店门口停着的迈巴赫是不遵守纪律队员脱队自己私自开来的,放在平日,他一定会勒令球员坐回球队大巴,然后在大巴上讲一路私人飞机是如何耗尽职业球员的金钱和体能的。但现在,他只想赶紧打开车门,看看有没有车载电话可以让他打一个113,拉了几下车门,打不开。他回头看酒店狭小的大堂里,玛缇娜的身影还在慢条斯理地向自己接近,显得充满了十足的把握。

约翰冲着玻璃门里逐渐逼近的玛缇娜喊道:“你到底要干什么?”玛缇娜歪了一下头,不知是表示听不见还是表示不予理会,总之她还是保持自己的速度向门口靠近。玻璃自动门在感应下,刷得就打开了。“听着”约翰正视着玛缇娜,“我可以为我在厕所前的行为道歉,但他只是个玩笑,我们不必搞得那么小题大做,是不是?”玛缇娜笑笑,仍然继续慢步往前走:“主教练先生,怎么那么玩不起?”说话间,她已经把手搭在了约翰胸口的领子上。约翰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但一脚踩空在马路牙子上整个人向后跌去,仰倒在了马路上。一辆汽车在他面前“吱……”得刹住,差一点就撞到他。约翰扶着汽车的保险杠踉跄地爬起来,绕过车子,看清楚这是一辆出租车,他惊魂未定地爬上车,司机也是惊魂未定,问他没事吧,他说:“没事,走,离开这里。”司机问他去哪里。“先走!”出租车快速起步,淹没到了意大利小镇的暗影里,走了好远还听到车胎与石砖摩擦的声音。玛缇娜站在原地目送着汽车远去,一动不动的。

汽车开出了好远,约翰始终在后座不停的向后张望,在他的催促下汽车几乎在城市的道路上飞跳着。在到一个棒球场前的时候司机终于停了下来,司机说:“听着,先生,我不能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等等,等等。”约翰又回头张望了几眼,在确定没有车跟着停下来之后,他才付钱开门离去。他衣衫凌乱,领带被拉散了挂在脖子上,领口也被他解开了两颗,衬衫没有系在裤子里,在西装外套的边缘露出一圈白色。

约翰望向四周,这是一个社区棒球场,对于这个小镇来说这个棒球场已经算是奢侈,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比赛。棒球场的灯总是令人印象深刻,就像是一个超级放大的闪光灯插在了球场的边上,一旦亮起来就是一整片的大白光。球场上大片的草地,此刻也被大闪光灯照得如同白昼,变成了一个赛后狂欢的集市,各种小摊贩向来来往往的球迷和路人兜售汉堡、匹萨和啤酒。他挤入人群,抓了一杯啤酒,坐在草地上的长椅上,自己喝了一口压压惊。旁边穿着棒球服的大胡子举起杯子冲他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他也颓丧着象征性举了举表示回应,对方也就悻悻自己喝了一口不再理会他。他喝了一大口,冰凉的啤酒从喉咙直灌进了脑子里。“怎么玩不起?”女人的声音还在脑子里回响,不知何时在酒劲中沉沉睡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球队大巴已经等候在酒店门口半个多小时,球员们大多数已经老老实实的地坐在了大巴上,慵懒的球员已经戴上了头戴式耳机和眼罩准备补觉,兴奋的小年轻还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更多的球员坐着等开车的时候刷着各种社交媒体,动作比较慢的球员也已经吃完早餐踩着拖鞋从餐厅慢慢走向车来。在约翰的要求下,他们已经习惯了早起早锻炼后再吃早餐,并且即使客队离主队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也不允许有球员自行开车来或者离去。但反常的是,一向严格的约翰却还没有到,有些球员的开始有些议论,而平日就刺头的球员甚至吹起口哨来。球队助理打不通约翰的电话,房间里面空无一人,行李还在,但被子没有被掀开过。他和队长交流起约翰昨日的行程,队长来到大巴询问队员,大家也都摇摇头,好像没有人知道昨晚在酒店大厅前发生了什么。

“看这个看这个!”几个坐在车尾的小年轻脑袋凑在一起看着一部手机,稀稀索索议论着什么。过一会儿,更多的球员转过头去开始交流起来。球队稳重的中场核心拿着手机从后排走到车前,抓下了队长的耳机和眼罩,在其错愕中把手机递过去让他看,看完他表情也顿时凝重起来。

就在这时,约翰不知从哪里出现,走上了大巴,整车的人瞬间安静下来,集体望向约翰。他的眼睛埋在了灰白色蓬乱的头发里,宿醉未醒的疲倦刻进了每一个皱纹,整个人弯着背,就像低头在下水道走了一天忘记了怎么直起身子来。他没有和任何人交流,径自走向自己习惯的驾驶员后面靠窗的座位做了下来,然后五个手指深深地插入了一头乱发,靠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助理和其他教练跟着鱼贯上车,他们几分钟前还在满世界地找约翰,现在脸上总算有一些轻松,但从坐下时椅背发出的沉重声音来看,他们也并没有轻松很多。

他们肯定还没有时间打开社交媒体。队长没有犹豫太多,坐到了约翰右边的空座上,约翰平时不喜欢有人坐在这个座位上,这是他在路上突发奇想时用来召见手下用的“吹风机”专座(用来骂人的位置)。队长轻轻地喊了两声:“先生。”语气平静而坚定。但没有回应。他又拍了拍约翰的肩膀,约翰这才抬起头来,眼睛中不光带着疲倦,还有很多血丝。“怎么了,托尼。”队长没说话,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老板一般不太刷社交媒体,而且今天他好像没有带手机。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他知道托尼队长的稳重,一般他给自己看的是各种转会的传闻,或者媒体的不利言论,但这种内容,他早就司空见惯,所以也不太关心,或者也不太需要队员们过度讨论和反馈。所以约翰从迷醉中找到几分理智,然后定睛看了一下手机的屏幕,他一下就醒了。

屏幕上的是一个短视频,只有几秒钟,但已经有数十万播放量,虽是破碎的剪辑和监视器独有的模糊黑白画质,但依然可以看得清楚,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在敲房间的房门,然后门被打开,女人走了进去。视频剪辑的非常精妙,就像他的球队在球场上所向披靡被剪成两三分钟一样,约翰的开门动作显得那么坚决而“所向披靡”。在短视频的背后是一串意大利语,内容是:“玩得起吗?”他的手指有点颤抖,不知是酒精作用还是情绪激动,他点了点上传视频的账号,这是一个数字包浆的转载号,原视频早就埋没在了茫茫的网络汪洋之中。

约翰的双手愈发颤抖起来,肩膀高高地耸起,好像要把脖子吃到身体里,然后把头也吃掉不再见人。40多岁的老头局促得就像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在等着不可知的角落跳出一个严厉的大人打破现在的平静在大巴里大声地斥责自己。往日的自尊和平日的骄狂化作一丝幻觉被轻易地葬送在了小镇迷蒙的晨雾里,像浸泡在蜂蜜里大声演奏六弦琴,琴弦的波纹走不出三里就陷入无尽的黏溺,然后对着冰冷的世界发出一声弱不可闻闷哼,还来不及得到反馈就消散在时间和空间里。

队长想安慰一下教练,但教练的颤抖被发动机发动的震颤所中和,大巴起步的惯性把所有人都结实按在了座椅的海绵衬垫里,也把一嘴的好言塞回了食管联通的肚子里。“让他去”的敷衍此时成了人世间最好的体面,独夫的孤座成了受伤的孤狼最好的暖窝。队长对着队员们压了压手掌,就像教练平时在场边做的那样,奉劝大家保持冷静不要声张,一切都会好起来。

会好起来吗?

大巴到达俱乐部驻地的时候,已经有俱乐部的同事在等他们。约翰和队员们碰到过很多这样的情况:俱乐部官员来等着的时候,往往是一场欢呼的盛宴;家人们等着的时候往往是节日度假前的欢悦;法务官来等着的时候,往往是主教练张狂后收摊的策略……但此时等着的,是从很少遇到的一个金发碧眼高跟套裙的眼镜女士。若是平日球员甚至约翰都会为这样的知性美女等待而吹上几声口哨,但此时全车都保持了扫墓般的肃静。因为大家都认识她,来自董事局的首席文秘的等待,恐怕背后代表的是董事会最严厉的责难。

约翰被美女领到了停车场上另一辆加长劳斯莱斯车上,车窗玻璃黑得就像女浴室的单面玻璃一样,让人浮想联翩却无法亵渎。车上坐着的自然是球队神秘的老板,也许还有几个满脸横肉的保镖,意大利俱乐部的老板就像每一个吓唬孩子的传说中的教父一样,总能给人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就是这个“唐”在半年前,还给约翰邮递了一瓶1973年的唐培里侬庆祝他的50岁生日,全然不惜脆弱的酒瓶在快递小哥的车里肆意碰撞。今天他让秘书把约翰传唤到了停车场,予取予求的态度就仿佛来自罗马帝国的凯撒,即使拥有长老会的反对也要伸出大拇指向下表现自己权力的至高无上。而判罚,没人敢想。

约翰走出豪车的时候,球员已经早就开上了自己的豪车从停车场鸟兽而去。没有人有兴趣品尝暴君的怒火,而承受怒火的是另一个特立独行的骁将。约翰用双腿骨骼的硬度而不是肌肉支撑起了自己绵软的双腿,手上拿着一款最新的带蜂窝数据的iPad,视频社交软件里正在循环播放“玩得起吗”系列的第二个视频:一个女人娇艳地在约翰的胸口抓摸一下然后约翰坐倒在酒店门口的马路上,视频在出租车刹车的啸叫中终结,结尾此刻用约翰的母语葡语询问了同样的问题“玩得起吗?”视频的发布者已经不是第一个视频那个。原视频在转载视频的巨大流量矩阵中早就埋藏了自己的踪影。

名誉和自信的衰减就好像巴别塔一样,一时承受了一切的荣光与娇香,很快也会变得苦涩而崩塌。

约翰自始至终都没有接到董事会或者任何法务团队解雇自己的消息。短文字社交网站的热电很快就从“玩得起吗”视频的第二弹迅速刷新成了约翰被俱乐部解雇的新闻。来自欧洲各地的至少5家媒体使用了几乎一样的通稿,告诉了球迷和全世界的八卦爱好者们约翰下课的消息。(比约翰更早地知道)俱乐部媒体官,原俱乐部的媒体官向来懂得如何把事情的影响力控制在想要的范畴里面,而瞒过当事人高调向舆论妥协恰恰就是他驾轻就熟的方法论,他等待这个表现自己的机会等得太久了。而现在,他的新闻已经在短短几分钟内走到了世界各地,然后在各种无法统一的智能设备通知栏里发出一个“break news 爆炸新闻”的推送。约翰也是在这里看到的。

这个意大利的古城拥有的不仅仅是这个历史悠久的俱乐部和他赫然威威的球场,不出三步,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些精美的雕像和沉甸甸的喷水池。约翰不知怎么走着,就来在了一个哥特式的教堂。高耸的拱形结构托举着并不轻便的玻璃顶棚,顶棚的连接处到处都是华美的文艺复兴前肖像和典故的油画。约翰拖着沉重的步伐如行尸走肉般拾级而上,一圈一圈,皮鞋的铁跟和石砖的楼梯在环绕的空间里发出阵阵回响,沿着楼梯弹到地上后重新返回,像一个被气枪发射的渔网一样包裹托举着约翰的身体不断沿着楼梯向上。似穿过了古堡秘密的弓箭射墙,又绕过了凌空而建直线向下的秘密马桶班房,约翰走到了整个哥特式教堂的顶棚之上。管风琴的音乐在这里已经没有了最好的共鸣,在宽大致密的穹顶托举结构之上,就好像炽热的莎士比亚戏剧舞台顶棚的光照平台一样,这个穹顶交错的顶棚也有一个隔层般独立的空间,刚好容纳一人低头站立的空间。这个平台没有灯光,墙角和穹顶自带的漆黑以外,是屋顶琉璃拼接画在阳光下映射的五颜六色的迷幻光芒。在每一个穹顶下摆和墙面相接的角落中,都站着一个白色麻衣,头部被兜帽紧紧盖住,双手在宽大的袖口里隐藏,呆板直线站立的修士。每一个人都好像喷泉旁不同故事的天使和恶魔,一动不动地低头面对着墙。

约翰在黑暗中一下找不到了回去的路。但很快夕阳从琉璃中变色,淡去,直至不见,陷入古堡自带的黑暗。还没等约翰拿出自己的iPad进行背光照明,一阵低稳的唱诗班歌曲从四面八方向自己袭来。失败的恐惧和被威胁的痛苦在神圣的歌曲中变得模糊,iPad的最新消息推送用英语写着“玩得起吗”的字样也仿佛被模糊。约翰布满血丝的双眼已经无法含住更多的液体,他们在眼皮上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之后,突破了鼻泪管的布防先从鼻腔奔涌而下,然后被鼻泪管窄窄的通道积压下不力支撑突破眼皮和睫毛的张力爆发流出,很快便布满了约翰老旧的面庞,和每一道岁月的沟壑里。

我曾经如此张狂。

忏悔没有持续很久,神秘唱诗班也仿佛从未存在。约翰缓过神来的时候,新的光亮已经从琉璃中折射出新的光芒,在朝阳的淡黄色下,琉璃的颜色全都变了模样,成为了全新的颜色,又好似用香烟熏纸做了一个滤镜一样廉价。圣灵和圣象在枯黄的朝阳光芒中失去了圣洁的模样,变成了拙劣的做旧古玩。这时从来时狭窄的单人石砖楼梯上,传来了那个熟悉的高跟鞋声响,清脆而带着沉稳的节奏,像倒计时客观而冷静的声响,在贯通的石廊中,仿佛唱诗班一般混沌而绵长。

“嗒”

“嗒”

“嗒”

这是6月中旬做的一个梦,因为它印象过于深刻,太想写出来了。可惜一直写不下去,好在这两天一直喝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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