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是我最近在思考的一个问题的答案
一
很久很久以前，在大平原的北部有一片洼地，这里地势崎岖气温和润，因为地势的关系，雨水不能四溢，便积蓄了起来形成了无数个湖，一个个分割的小湖滋养起了一片片树林，而树林遮蔽了一部分阳光保留住了水土。一个名为甘洛的部落便围着其中的一个小湖慢慢发展了起来。
波拉醒来的时候，太阳还没初升，皮肤上刺起了一个个小鸡皮疙瘩，他简单盘起自己的白发，在鬓角处细心的扎一个小辫，然后便从独居的茅草屋的一角熟练地归拢好昨夜晾好的藤条和木杆。藤条有好几根，经过他的处理都自带不同的韧性，而木条就更为考究了，每一条都是经过严格的太阳暴晒，炭火闷烤等工艺处理，都是他多年的老伙伴了。比藤条和木杆还要考究的，是边上陶罐里的那些鱼骨。波拉小心翼翼地从鱼罐里取出鱼骨，摊在手掌上，拨弄着挑选，选到了合适的，就把骨头上的尖刺轻轻地勾在自己上衣的毛皮上，选了几个之后，把剩下的又放回陶罐，并放回架空阴凉的架子上。做完这些，气温慢慢没有刚才那么凉了，他从门口的架子上取下一块蓑衣就出门而去。
此时的部落四下寂静，一个个茅屋分散在甘洛湖沿岸，刚好围着小湖绕了一圈，昨夜的篝火都已经熄灭，火种被深埋在闷烧的灰土里面，等着被智慧的人们重新激活。波拉习惯性地环顾一圈，然后慢慢向湖边走去。
走了几步，波拉遇到了须波，他和波拉一样，手上擎着一捆木棍和藤条，兽皮上衣勾着一串洁白的鱼骨。须波抬头看到波拉，恭敬地点了点头，问候了一声：“老师！”，然后默默跟在波拉的身后。波拉没有回应，自顾自往前走，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
二人来到了一个缓坡，这个坡位于甘洛湖的南面，一面向阳一面背阳，坡势不急，缓缓向湖底延伸过去，附近无人居住。这是整个甘洛部族最严格保护的地方，因为这里是湖鱼休憩睡觉的窝，而他们今天要垂钓的目标，就是这些早起肚饿的小鱼们。波拉指了指天上的云，太阳虽没升起，但可以看到灰蒙蒙的天上隐约可以看到小团絮状的云，他说：“明后天可能要下雨，今天多准备一些鱼吧。”须波点点头，然后熟练地开始准备鱼竿鱼线和鱼钩，准备好之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陶罐，这个陶罐为扁圆型，上面还有一个盖子，用藤条小心地扎牢，他打开盖子，从里面倒出一堆泥土状的东西，递给波拉。波拉从泥土里捻出一条蚯蚓，然后深深点了点头：“嗯，这些蚯蚓很好，下功夫了。”须波谦逊地低了低头，然后也捻出一条蚯蚓，开始穿勾。“等一下，”波拉突然喊住了须波，声音低沉但威严，音量在清晨不算大，但把须波吓了一跳，“今天开始，你用这个。”波拉边说边从上衣兽皮顶端取下一个有些发黄的鱼骨，递给须波。须波接过鱼骨，仔细端详了一下，突然瞪大了双眼：“老师，这……”波拉缓缓闭了一下眼睛表示首肯：“这个鱼骨是我的老师传给我的，今天起就传给你吧。”波拉表情慈祥，眼角皱起了像鱼尾一样的皱纹，鱼骨刚好映在眼珠上，像一条鱼。须波双手捧着这个鱼骨：“老师，这鱼骨，可是部落首领的象征，一般……”他想说一般只有老首领死后才会由长老会移交最有威信的下一代，但却不敢说出口。波拉倒是不在意：“所以，你先别告诉别人。好了，开始钓鱼吧。”他指了指树丛缝隙透出来的丝丝阳光，示意鱼要起床了。须波小心翼翼地把鱼骨别在了兽皮上，然后开始投入钓鱼。
二人提着满载的藤篓回到部落中心广场的时候，已接近正午，此刻的太阳已经把湖面烤的太热，鱼儿都沉入湖底，胃口也不好了。所以他俩把上午的渔获带回来，安排部落其他人进行分配，顺便休息一下。但奇怪的是，中心广场一个人都没有，做菜的洗衣的都不见了。“在那儿！”须波眼尖，看见一大群人都围在湖边一块滩涂上。波拉有些疑惑，示意须波一起去看看。还没走近，就听见人群传来一阵阵欢呼，在人群外挤不进去的小孩看见波拉来了，欢天喜地地跑过来拉着他：“首领爷爷，快来看，穆萨回来啦！”波拉听到穆萨的名字，脸上闪过一丝欢喜，他挤过人群，站到前排，脸却一下拉了下来。穆萨这时也看到波拉了，放下手上的东西，捧起了几条鱼，兴高采烈地往波拉这里跑来：“叔叔，你看，我们捞到了那么多鱼，以后部落食物不愁了！”波拉没有说话，绕过穆萨走到滩涂上，这里很平整，平整的地上躺满了还在蹦跶的鱼，显然是刚刚从湖里捞上来的，鱼的下面垫着一个奇怪的垫子，用藤条编制而成，有一个个很大的洞。他摸了摸“藤垫”，转头问穆萨：“穆萨，这是？”穆萨笑了，“叔叔，这叫网，是我从思力湖部落那里学来的，他们就用这样的藤条网打渔，比我们钓鱼快多了。”波拉脸上没有表情，嘟囔了一句“网”然后转身继续去摸藤网。
这时须波也挤过了人群，看到老师趴在地上研究网，旁边站着得意洋洋的穆萨，他走到穆萨面前：“穆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按老师要求的时间地点钓鱼，这不合规矩。”穆萨拍拍须波的肩膀：“须波，你又壮实了不少，以后啊，规矩要改啦，我们已经有了新的捕鱼技术，所以已经不是‘钓’鱼了，你也不需要费时费力起早贪黑地钓鱼了，甚至不再有季节的限制，就算湖面结冰我们可以保证收获了，到时候……”穆萨的话讲到一半，眼光突然看到了须波兽皮上黄色的鱼骨，瞬间脸色僵硬，眉头紧皱了起来。沉默一会儿，低沉地说：“说到规矩，你这个才不合规矩吧！”他一把扯下了黄色鱼骨，高高举了起来，“我是部落长老之一，在所有长老没到齐的情况下，部落首领不能移交的吧？你们这么做才是不合规矩。更何况，这本来就是我爷爷的东西，我父亲死的早，才交给我爷爷的弟子波拉代管，我才尊他一声‘叔叔’，怎么说也轮不到你吧。”“我……”须波刚要回话，波拉转过身，拨开须波，对着穆萨说：“穆萨，你今天早晨何时起床的？”穆萨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太阳刚出树冠的时候。”波拉似乎猜到了他的答案，威严地说：“这是我的意思。除了你以外几位长老都已经同意，只想着等你回来告诉你。”“这是我爷爷的东西！”“这是部落的东西！”波拉的声音震的整个湖面都颤起了波纹。
二
穆萨是那天傍晚离开的，就像他几个月前出使思力部落前那样，不同的是，他带走了自己茅屋里的所有东西。他不回来了。从那天以后，每次须波从湖边回来的时候，总有几个茅屋变空了，须波询问长老们，他们只是摇摇头，然后往西面思力湖的方向努努嘴。令人意外的是，波拉也几天都没有出门钓鱼，躲在茅屋里不出来。十几天后，部落的人走了一大半。
终于有一天晚上，波拉走出了屋子，叫来了长老们，这次须波也参加了，他们围坐在中心广场的火堆前，向火与湖行礼。须波是在场最年轻的，按规矩要由他向首领提问，首领才可以开始说话，以表庄严。他清了清嗓子，还没开口，波拉就说了起来：“各位长老，我知道对于穆萨的事情你们有自己的看法，你们有些人也赞同他。”几位长老都有一种心事被戳穿的羞愧感，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波拉继续说：“我和你们的看法一样，有句话他说的是对的，规矩应该变变了。我老师的老师在研究出用鱼骨钓鱼的时候，很多周边部落的人都慕名而来，也已经好几代人了。我的老师为了维持这些人的生计和部落的稳定，制定了严格的规矩，这些历史在座的都是清楚的，我可能有点啰嗦了。”长老们不置可否。“这几天我很高兴须波没有荒废，每天还是为大家钓鱼准备食物。我试着不要带着任何偏见去看渔网的事情——当然这个过程并不容易，我自己在茅屋里编了一个渔网，我得出了一个和穆萨类似的结论，无论是工艺还是效率，渔网绝对是一个好东西。”须波想开口，但被波拉压了下去，“仔细想想，不知道当年我老师的老师在发明钓鱼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一个波拉在拖他后腿呢。”须波终于忍不住：“老师，渔网捞鱼现在有什么坏处我们还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太……？”“太激进了？”波拉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不是我们太保守了吗？”说完这句，之后就没有人再发言过。很快甘洛部落也用上了渔网，但是在波拉的坚持下，部落保留了钓鱼的传统，另外还有一个禁令，波拉和须波去钓鱼的那块祖先留下来的禁地绝对不允许用渔网。
三
几年后一个冬天，穆萨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当时离开的一部分族人。须波提着鱼竿回到中心广场的时候，广场上一个人都没有，他看到滩涂上一群人围着穆萨，放下鱼获，他也来到了滩涂。二人看到了彼此，互相点了点头，须波上前几步，拍拍穆萨的肩膀：“穆萨，回来了？”穆萨埋下了头。须波接着说：“走，先去看看你叔叔。”穆萨点点头，跟在须波的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穆萨静静地跟着须波走，几年过去，二人脸上都挂上了胡子，穆萨的头发更长些，蓬乱地卷曲在头上，和杂乱的胡子连在一起，须波的头发则细致地盘了起来，在鬓角处还细心地扎了一条小辫子，胡子也仔细梳理过。须波带着穆萨，从禁地旁的缓坡一路往上，来到了一出石台处，石台上用红草根的汁画满了各种符号和图腾，这里是部落向湖祭祀的地方。石台的背后，立着一根根木头，这些木头都是浑园直长的杆子，但表面光滑，像是一直在被人使用，有些新一点有些旧一点。穆萨匍匐在祭台前，把脸埋在了土里，身体不停地颤抖。须波然后迈着大步，做着夸张的动作，口中吟吟做唱，他全程闭着眼睛，没有去看穆萨。跳完后，须波才睁开眼睛，他用指尖的花瓣在一根木杆上横着画了一道，然后扶起穆萨。穆萨双眼红肿，眉毛耷拉，一瞬间站立的力气也没有，几乎挂在了须波肩上。须波对着石台的方向说：“老师，穆萨回来看你了，而且这次不走了！”
两人在祭台前席地而坐，穆萨指了指须波胸前的黄色鱼骨，做了一个表示尊敬的动作，却被须波打断了。须波从衣服里掏出了一个陶罐，陶罐用藤条仔细的捆扎起来，和当年他保存蚯蚓的时候一样。他小心地打开罐头，从里面拿出了一小张微缩的渔网，藤条由于被浸在鱼油里，并没有明显的干裂，他在自己衣服上擦拭了一下，然后递给穆萨。穆萨接过去，却一脸茫然。须波说：“你走的时候，老师一直在茅屋里研究渔网，这是他自己试着编的。”须波说道这里，缓了一缓，不知是要组织下语言还是消化下情绪，过了许久他继续说：“老师在茅屋里研究了好几天，出来的那天他很高兴，到处找你。”“但我和一大半族人都离开了”穆萨低着头，手上摩挲着小鱼网。“是的。”须波说，“但是他没有怪过你，到最后也没有，他是支持你的。”穆萨哭了。
从石台的方向朝西远望，可以看到思力湖的一角，在树丛里若隐若现，每天到了傍晚这个时候，这一角湖面会在落日下映出一片金黄，特别美丽，等太阳完全下山之后，还能看到湖边篝火星星般闪烁。可惜如今思力湖虽然金光依旧，但即使二人等到半夜，也再也不能看到湖边的点点星光，因为涸泽而渔，那里已经逐渐没有了鱼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