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弱  和尚  金刚菩提

“懦弱”是Lionel的词,题目也是他指定的命题作文;“和尚”是我近日在壕股塔下见到的一个高僧;“金刚菩提”是前日好友送我的手串。刚好几个要素还挺契合,这篇文章算是水到渠成。最近读了阿来的访谈,对我自己的作文颇有启发,在本文尝试了一下,不觉就写了好多,对他心悦诚服

“我父母不会同意的,就这样吧。”

章实就是这样结束了持续七年的恋情,不痒,不疼,只有诸多悔恨和不甘。此刻他站在吉运桥头,面朝西,背朝东,耳朵里还回响着女友分手的话,脑子里还盘旋着七年来点点滴滴,人在拥有的时候总是盯着坏,在失去的时候却总是回想好。

他手抓着栏杆,探身出去,望着下面的京杭大运河,千年来不知溶解了多少脂粉,又冲走了多少桃花。他从流淌的河水里仿佛看到了自己,又仿佛看到了别人,他想象着自己的身躯坠入河水,然后和古来这些人事被河水裹挟着一路往东。他的身后是那片传奇的范蠡湖,曾经也有一对痴人在此梳妆奠梦,他想象着自己的残壳最终将汇入了这片湖水,他的白骨和五彩螺在湖底磕碰,撞击产生的闷声和皮肉一起终将沉积在这里,一想到此,他就感到命运对自己深深的嘲讽。

抬头远望,运河水正慢慢向他涌来,很慢,盯久了就会看见时间在流动,视野里会凝缩出一个时空隧道,和河水一样向着自己涌来,眼球不转,就不会消失。他在自己的幻视里不知沉迷了多久,才眨了下眼睛,与其说眨,不如说是闭了一会儿,再睁开的时候,一道金光在余光中若隐若现,循光望去,是一座旧庙。此庙长久破败,近年才复修,名曰血印。章实双手一推,卸下了靠在栏杆上的力,重新把身体站在自己的脚上,向着金光走去。

其实没有金光,只有灰色水泥丛林里,醒目的黄色寺墙,沿着运河河岸铺开,用黑色墨水写着“南无观世音菩萨”,墙面开口的地方,是一道朱门,朱门的前面立着一个陈旧的石牌坊,牌坊的柱子显然被不同时代的材料多次加固过,牌上挂着一块金匾,上书“血印禅寺”四字。章实听过这个寺院的传说,却从未踏入其中,如今恍惚中感到寺名正隐隐散出一丝血腥味,在生与死的边缘,拖拽着他踏入寺门,仿佛要给他找一个更好的去处。他手臂低垂,后背佝偻,像是被无形绳子从天上吊着一样,拖着步子跨进了寺院。

院子不大,进门便是大雄宝殿,大殿也不大,全木质的矮楼,门上的漆正慢慢剥离木体。推开木门,一片漆黑中,有一盏明灯,照亮的正是如来本尊。佛沉静地端坐在玻璃佛龛中,含笑注视着运河上往来的一切。章实跪倒在佛前,没有跪在垫子上,脑袋和地面敲出了一击闷哼,然后就保持了这个姿势。在旁巡视的一位和尚看他久久没有起来,连忙上前搀扶,见他已经昏厥过去。

章实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四周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一个穿着黄袍白袜的和尚坐在禅床打坐,没有睁眼。禅房很小,只有一张长禅床,顶多能容纳四五个和尚打坐休息,但空气中淡淡地有一股檀香,章实倍感安心。

“施主,你醒了。”和尚拖着长调子说了一句,但还是没有睁眼,甚至连嘴都不一定动过。

“大师!”章实答应道,逆着幽光,他只看到了和尚的一个侧脸,安详沉谧。

和尚这才睁开眼睛,转过头,章实看到了他的周身在逆光下仿佛带着光环,但看不清脸,尤如在和天神对话。他只觉和尚约莫40来岁,精神矍铄,暗光中一双两眼注视着自己,精气过人。和尚直言:“若身体尚可,还请早回。”

章实支撑起身体,从禅床边站起来,然后往门口走,将要推门的时候,女朋友的声音突然又在耳边出现:“就这样吧!”他停住了步子,然后转身扑通跪倒在和尚面前:“大师,我要出家,您收了我吧。”

和尚没说话,矫健地站起身,扶起章实,然后走到门边,吱呀~一声推开了木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说:“施主,若身体尚可,还请早回。”

“不,大师,您不要骂我,我不想回去那个世界了。”章实是一个早已不想活的人,他在寺庙中捡回了这条命,潜意识中俨然已经把寺庙当做了另一个世界。

“施主今年贵庚?”和尚双手合十,门边站立。

“我27”章实以为和尚要收自己,赶紧自报了身家,“我是本地人,父母已经去世,只有一个女友,如今离我而去。我在一个小公司工作,随时可以辞职,身家清白,现在孤家寡人,也别无牵挂,一心只想出家,多谢成全。”

和尚把章实扶起来,然后退回门边:“都是一个世界,没有来回之别,既然已无家庭,何来出入之分?施主既然孑然一身,不如尽心工作,建个家庭,若仍一心向佛,再来寻我。”

章实见和尚态度坚决,便不再说话了,以前女友总说他心思敏感,遇到自己无法预测的结果就逡巡不前,拿不定主意就干脆不拿,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就干脆不说,章实现在想来,她还是懂他的。他也不再说话,垂着头,出门而去。

“贫僧法号,空湖,有缘再见。”章实背后只传来一声关门的声音。

运河的水流了千年,从没停过,河上的船也驶了千年,从没停过——有欺客的游船,有压仓的货船,有缺斤的漕船,有少两的粮船,有赴死的兵船,有待屠的畜船,有骄靡的花船,有奢侈的官船……世间污秽,万水难涤,只有河边黄色围墙里的一双慧眼,默默注视着一切,始终挂着一丝难抿的笑颜。但此刻凝望着运河水流转东去的,还有一个人。

章实站在血印禅寺的牌坊一侧,正出神地望着河面的粼粼波光,一手摩挲着石牌坊的柱子。牌坊侧面石柱上有个印记,形似一个和尚的侧影,鲜血颜色,见者无不凛然。传说战乱年间,一和尚为救百姓遭弓箭穿身,留下血印于石柱,多年不退,血印禅寺因此得名。章实抚着和尚血印,脸上无比神往。

几分钟后,他走进大雄宝殿,左手执香,右手捧掌,在如来像前恭敬地三鞠躬,插上香,再三次伏地叩拜,起身抚平西装裤的褶皱,整了整衣袖和领带,然后向一旁的小和尚微微一点头。和尚双手合十,回了一个礼。“我找空湖大师。”和尚点点头,示意跟随他去。

小和尚引着章实绕过大殿,来到二进。这是一幢二层小楼,挂着“观音之阁”的匾额。“住持早已恭候。”小和尚再行一礼,便恭敬退去。

章实抬头望楼,想起了十年前,自己昏厥在前殿,醒来已经是黑夜,竟不曾见过这观音之阁。他走进楼,里面有一尊千手观音像,肃穆端庄。他恭敬地向功德箱内丢入一厚沓钞票,然后左右张望,在角落见到了一位和尚,闭眼团座在一个布垫上,口中喃喃念诵佛经,虽然留着短须,但仍是一身黄袍白袜,干净安宁。章实走上前,双手合十行礼:“空湖大师,好久不见。”

和尚双眼微微睁开,只一瞬的功夫,又重新闭上。

“恭喜大师已荣升住持!”章实见大师没有说话,继续说道。但和尚依然没有反应,口中念念有词。章实见和尚没有反应,也不敢多言,干脆拖来一个布垫,端坐在和尚的面前,静等和尚诵经。

大概过了两个多小时,和尚终于高声唱了一句:“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然后放下念珠木鱼,摊开双手,一甩衣袖,双手放在了膝盖上,睁开双眼,脸上展开一丝笑容,说道:“施主久候,十年未见,近来可好?”

章实坐的双腿发麻,但仍不敢乱动,恭敬地说道:“住持大师,您还记得我。”

“当然。”大师笑着说。

“大师,十年前我一时冲动,寻死觅活,多亏佛光普照,才能让我今天再见到您,我今日来,一是要表达感谢,二……”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似乎不好意思说下去。他双手揉搓了一下早已褶皱的西裤,抬头望了望观音像,迟疑良久,总算下了一个决定,继续说,“大师,十年前您让我安心工作,十年来我一直抛开杂念认真工作。但最近……”他说着说着,又吞吞吐吐起来,“但最近,我工作遇到了难题,所以想请大师解惑。”

和尚举起右手,翻过手掌,往前一伸,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然后又恢复了原状。

“是这样!”章实把自己工作上遇到的问题一股脑丢了出来,“我这个人一直比较内向,所以在工作中比较低调,靠着自己还有几分小聪明,总算混成了一个小领导,所以我每天西装笔挺,看见老板总是毕恭毕敬地打招呼,心想等着更好的晋升机会。”他一边说,一边还在揉捏手指。“但是我有一个同事,虽然各方面都不如我,但为人幽默,做事至少也不掉链子,反而深得老板喜爱,从前他一直在我之下,最近连升几级突然成了我的领导,这还不算,他上位之后突然带着团队排挤我!”说道这儿,他声音突然响了几分,带着不少愠怒。他压了压语气,自己摇了摇头:“其他就不多提了。大师,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认真生活,努力生活,为何生活总要给我使绊,求大师教诲。”

和尚没有表情,看不出一点情绪的波动,就像云层拂过青山,云朵渐乱而青山不动,就像流水抛溅巨石,水花飞散而巨石不倾。

章实在等和尚的回应,和尚没有动。“大师?”章实再追问,和尚这才慢悠悠地回复了一句:“施主事业有成,若无他事,还请早回。”

章实急了:“我的职业已经毁了,我在这个单位已经干不下去了,现在领导不看我,同事不理我,哪怕交好的同事也知我失势,对我敬而远之,还谈什么事业有成!”他往前挪了几步,“大师,我已经努力过了,这个世界不适合我,我今天穿着最好的西服,刚才已经捐出了所有的积蓄,我已经安排好了家中妻小,我今天就想出家,请您务必成全!”

和尚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弯腰向章实鞠了一躬说:“施主家庭幸福,若无他事,还请早回!”

章实也站了起来:“大师,您已高升住持,难道还做不了主,收我出家吗?”

和尚双手拂袖往身后一背,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我本一僧,何来高低一说?出家持戒,遁入空门,也是施主私事,我又谈何‘做主’?”说着已经走出了楼门。章实追出去,和尚不知已经哪里去了,只听到他的声音远远传来:“施主若真心向佛,有缘再见。”

京杭大运河转入嘉兴段的时候,远远就能看到三座塔,一字排开,中间高两边低。这个塔群据考建于唐代,是这个小城的标志之一,甚至在民国十五年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作为大运河的标志之一,那时嘉兴还用本地的吴语发音写着“KA SHING”。三塔路的名字正来源于此,这条路的两边都是银杏,一到秋天,树上地上一片金黄,本身也是一道风景,往来拍照打卡的人众多,想要在路边找个车位都不容易。

章实好不容易在三塔路边找到了一个车位,距离上一次来血印禅寺已经不知过去多久。他打开后车门,从座椅上抱下了小儿子,儿子很高兴,一直“爸爸爸爸”得叫个不停。他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黑袋子,然后一把抱起儿子,招呼夫人就往血印禅寺走去。三塔公园就在血印禅寺西面不远处,走上几步就到了。

章实走近寺院,还是熟悉的黄墙朱门,旁边新竖起了一块石碑,可能是某个善人捐助的。墙面上的字如今也换过了,加上了各种插图展现运河风光。唯独不变的是那尊石牌坊,和尚的血印仍然印在石柱上,望着运河的方向。他心中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拨弄了一下手腕上金刚菩提的念珠,就往寺门走去。

来到前厅,他把儿子交给了夫人:“你们拜一拜,我找住持聊几句。”便从侧面绕了过去。在大雄宝殿的侧面,有一个小亭,亭子里有一个古钟,上面刻有寺名,至今仍然会每日敲响。章实注意到,站在钟旁的,正是住持空湖大师。

几年未见,和尚的形象有了一些变化,原本干净的白袜不见了,被裤子包在了里面,上衣也不再是飘然的黄色长袍,而只是一件普通的白色短打罩衫,还染了灰尘,大师的胡须似乎从来没有挂过,不仅须髯飘摇,还黑中夹白,透出一水灰色。

和尚此时正在认真地给敲钟的木桩系绳子,抬头看到章实,脸上竟露出了一丝微笑。章实也笑着迎了上去,双手合十:“空湖大师,好久不见,身体可好?”

“身体不错,托施主的福,善哉。”和尚没有放下手上的活,回复道。

二人虽然多年不见,但都表现出一股熟悉良久的态度来。章实从黑色塑料袋中拿出了一个茶饼,一只手攥在手里,在空中近乎轻佻地晃了一晃:“大师,一起喝点茶吧?”

“甚好!”和尚放下了手上的活,没有多客套,就把显然价值不菲的茶饼接了过去。领着章实就到边上的石凳上坐下。“可惜条件简陋,现下没有茶具热水,不如改天再喝?”章实点点头没有拒绝,也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良久没有说话。

这次倒是和尚先开了口:“施主这次来,想和我聊点什么?是夫人子女还是工作生意?”章实笑了:“都不是,只是来看看您。”

和尚点点头,好像早就知道了答案一样,然后点了点章实手上的金刚菩提:“施主念经倒是勤勉。”章实得意地把手扬了扬:“我每日背诵金刚经,这个手串,竟已玉化。”

和尚笑了笑:“施主觉得,有用?”章实不置可否。

和尚却突然换了一个话题:“施主,你来我寺多次,可知我血印禅寺寺名是怎么来的?”章实脸上有些意外,老老实实复述了一遍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这段传说,这段故事他在大小场合谈论过多次,已经成为了他人生中一段谈资。和尚认认真真地听完,摇了摇头:“牵强附会!”章实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菩提珠,和尚继续说到,“其实啊,这个所谓的血印,只怕也就是个巧合,只是恰巧像个人型罢了。”章实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和尚又指了指右手边观音之阁上面的一块牌匾,问道:“施主,我再问你,这个‘菩提’与你手中的‘菩提’,有何不同?”章实看见那块牌匾上写着“悟彻菩提”四个字,他自然知道他的含义,按照佛经的解释,菩提应是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的简写,也就是佛祖的大智慧——无上正等正觉,所谓悟道的“道”。而他手中的菩提,只是一种果实,恰好名字相同罢了,甚至不是佛祖悟道的菩提树的果实,戴着只是取一个吉祥保平安的心意。章实心里明白,只是不知和尚为何如此问,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回答。

和尚耐心地等他自己想,等了良久,见他没有回答,便抚掌笑了起来,然后释然地说:“施主,今天,我愿收你为徒,你是否还愿意出家修行啊?啊?哈哈哈”说完,竟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然后撸起袖子,走到亭下,继续编起绳子来。

章实低着头捻着珠串,其实仔细一想,两个菩提一个寓意大彻大悟,一个自己寄情于修行悟道,一下倒也不能马上说出有何不同来。还没想明白之际,他看见夫人远远走来,儿子已经不耐烦了,从妈妈手臂上跳下来,欢笑地向他的方向冲过来。

他迎上去,把儿子抱起来,冲空湖和尚,点了点头。

这篇写的还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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