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漩涡 名片书签 核酸检测

这三词是去年10月前后的:“死亡漩涡”是一个有趣的现象,文中有解;“名片书签”是我个人的一个习惯;“核酸检测”是我自己做了一次检测。这篇文章构思了很久,里面有一些设计,还挺满意。

保罗是三个月前搬到马纳卡普鲁来的,来之前他并不了解这个城市,只知道这是亚马逊河岸的一座小城。这里的基础设施很差,沿着街道散步看不到高楼,过去保罗做访问学者的时侯到过很多城市,其中也不乏小城镇,它们有些有华丽的政府大楼,有些有历史悠久的剧院,有些有整修一新的校舍,总有一些拿得出手的建筑,但像马纳卡普鲁这么破败的,确实没有见过。虽然距离亚马逊河上重镇玛瑙斯只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但因道路狭窄泥泞,大巴车要开将近3个小时才能到。可能城里唯一值得一看的就是自己居住的那个酒店,至少前台还有带着圆礼帽帮忙开门的服务生。

不过保罗并不抱怨这些,相反,这正是他想要寻找的地方。他在哈佛辞去了经济学教授的职务之后,在Google上随便选了一个城市作为自己养老的归宿,原则只有一个,就是远离人世的风景秀美之地。在淘汰了东欧、东南亚、大洋洲大部分交通便利、文化昌荣的福利农村之后,他最终选择了这个亚马逊河畔的小城。他带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一台笔记本电脑,一本葡萄牙语字典,就来到了这个城市。他需要的正是这种语言不通,交通隔绝的地方,更何况这个城市潮湿炎热的环境,和他故乡佛罗里达有异曲同工之处。

保罗此刻正坐在破旧图书馆的窗边,这个图书馆的人很少,零星有几个也是路对面教会女子学校的学生。本地的居民不会想着来这儿坐会儿,他们要么忙着赚钱,要么忙着想赚钱。不搞学问的人很多都以为看书是砌砖头,看一本掌握一本,看了物理学就懂了物理学,看了历史就懂了历史,一辈子可以砌一面墙,其实不是这样的。保罗看了一辈子的书,他认为看书就像织网,每一本书都会对过去其他的某个学科进行一次强化,而大部分书里的内容会随着时间破败残缺,只有在织新网的时候忽然联系到了原来的节点,那个点才会更坚韧,慢慢的网也会变大。就像现在,他在看一部亚马逊雨林的冒险小说,却突然提到了葡萄牙的航海技术,不禁让他联想到了海上贸易的利弊得失。所以看书其实是一个需要花时间反复强化的过程,自然也吸引不了忙着赚钱的人。

这个图书馆的书也不多,葡萄牙语、英语、荷兰语的著作混在一起,还有很多缺页的英文杂志,期数也不全,排序也是乱糟糟的。保罗有一个习惯,每读完一本书,就喜欢在里面夹一张自己的名片,这样他就知道这本书他已经看过了。今天他在看的是一本冒险小说,是的,他对严肃的学术已经没有兴趣了,不需要规律、科学、预测、总结了,他需要的是马可波罗式的猎奇和凡尔纳式的幻想,哪怕他知道他们说的大多不是真的。

“保罗先生”

保罗被一个声音从亚马逊丛林巨大的行军蚁群里拉回来,手臂上生理性地起了很多鸡皮疙瘩。

“嘿,alo,何塞,有什么事吗?”问话的是何塞,戴着一个蓝色的口罩。他是图书馆的管理员,这个图书馆没有几个员工,何塞是这个图书馆,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城市唯一的,热爱书籍的人。他一年四季每天都在这里,就像一个虔诚的天主教修士一样,吃住在自己的教堂之中,寸步不离。

“抱歉打扰您,先生,门口有人找您。” 何塞虽然不认识保罗,但两人时常见面,所以也已经相熟,有时还会偷偷允许保罗带书回去看。保罗来的时候交代了,谁都不要来烦扰他,所以何塞来通报了一下。

“有人找我?是美国人吗?”他紧张地抬头,看到了何塞困惑的表情。

“不太确定,先生,但肯定不是本地人。”

“他们找我的时候,和你说的是葡语还是英语?”保罗的脸微微松弛了一下,但还在追加问题。

“是英语。”

保罗蹭的就站了起来,丢下了手上激烈的亚马逊丛林冒险,名片从纸页里滑了出来,在桌上转了几圈。拍了拍何塞的肩膀,说了声谢谢,就快步从阅读室的后门,走了出去。

这个图书馆在一个十字路的西北角,有三个独立的建筑组成:一间小门厅里面卖些杂物和纪念品,朝北的窗口外支着两个遮阳棚,这里主要是员工的办公室,负责接待来人;后面沿路各有一幢平房,稍大一点的就是藏书室,稍小一点的就是阅读室和电脑室。

保罗从阅览室朝西的后门出来之后,沿着图书馆的红窗绿墙从主路往东走,从前厅和阅览室中间的小花坛里,他隐约可以看到两个男人正站在前厅,一个人穿着黑色的套装西装,另一个穿着白大褂,手上拎着一个手提箱,两人互相没有交谈,一脸严肃。这时,何塞从阅览室的门走了出来,向他们打招呼。保罗听到何塞用不标准的英语说道:“他不在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他嘘了一口气,赶紧穿过马路,转过转角向南步行而去。

往南没走几个街区就走到了亚马逊河边,路两边停满了摩托车和板车,两边的店大多都是河鲜渔具店,顶着褪色的大招牌。他此时穿着一件衬衫和短裤,一双凉皮鞋,从路边的小店花了几个雷亚尔买了一顶草帽,来到了河边。他面前是亚马逊河宽阔的河道,现在不是雨季,水流舒缓,各种五颜六色的小船横七竖八在河边,三节简单的小阶梯上站满了人。在水流不急的时候,河流是最好的交通工具,难怪一个半小时车程的公路也迟迟没有得到修缮。他找到了一个小伙子,跳上了他的单发小艇,“走吧,去酒店。”然后扔出了一沓雷亚尔。小伙子先是一惊,然后笑了起来,走到船尾开始拉发动机的线。

酒店很近,5公里不到的路程,平日里保罗都是步行而来,今天坐着船溯流而上,看着河岸边各式各样的船,颇有一番情趣。保罗笃喜欢亚马逊河,每次到河岸边都要忍不住驻足很久,不过现在他却开心不出来,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一路默不作声。大概20分钟不到,船靠岸了,开船小哥拍拍保罗的肩膀,保罗才站起来,跳上了岸。然后一路往北走回酒店。

他晃晃悠悠地往酒店走,不时回头看看。酒店很高级,是一幢正方形的房子,被包围在树林之中,一条小路引到门口,一块大理石碑上镶着酒店的名字,戴着圆帽的服务生侍立在门口,胸前的牌子上写着“努诺”。努诺老远看到了保罗,冲他招了招手,他对这个文质彬彬且小费大方的外宾总是多一份热情。保罗走近之后,努诺拿出了一个体温枪,对着他的额头,滴了一下,吓得保罗下意识往后闪了一下。惊吓过后,保罗伸手就给了努诺一击耳光,把他脸上的口罩直接打了下来,努诺疼了捂住了脸,自己委屈地走开了。

保罗踢了一脚地上的口罩,愤愤地往酒店大堂里走去。还没走几步,大堂的玻璃自动门就打开了,迎面走出来两个人,一个穿着西装,另一个穿着白大褂,都戴着口罩,有一个手里还提着一个文件箱,两人朝保罗径直走来。保罗转身就要走,刚转过头,就被他们叫住了:“保罗博士,请留步。”

保罗暗暗叫苦,这些人能一路追到图书馆来,一定早就去过酒店了,怎么自己连这个都想不到呢?他故作镇定地转过头:“哦,是你们啊,大卫先生和……”

大卫是美国驻巴西使馆的官员,一个热忱的小伙子,保罗在巴西的事情很多都是大卫出面帮忙,自然,他对留在巴西的美国人也颇为了解,尤其是保罗这样的学界名流,而他身旁的福奇医生,保罗从未见过。

“福奇医生。”大卫往福奇医生那里比划了一下,并介绍到。

保罗没有伸手,略显傲慢地问了句:“是医生的doctor,还是博士的doctor?”他显然是有些明知故问,对方穿着白大褂呢,保罗是想用自己博士的身份体现一下优越感。

“都是。”福奇医生对他的态度倒是不为所动,甚至有些谦逊的说,保罗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尴尬。福奇医生继续说:“情况特殊,就不握手了。”

保罗轻轻嘁了一声:“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情?从图书馆一路追到这里。”

“原来您果然在图书馆。”大卫一脸恍然大悟,保罗脸上的尴尬更甚了,“我们问了酒店大堂,说一般这个时间您喜欢去图书馆看书,所以就想去试试碰碰运气,但是没碰到。”“显然不是运气不好”福奇插了一句,大卫一笑带过,“所以我们就回到酒店,想等您回来,这不,果然等到了。”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保罗脸上的怒容有点绷不住了,刚才那一巴掌力太大,手掌还有些灼热。

“我想您应该知道,这次全球性的疫情已经开始恶化。”福奇不再听大卫绕圈子,而是抢过话锋直入主题,“对于您这样重要的学者,使馆认为有义务保证您的安全,所以派我过来给您做下核酸检测,并且关照一下接下来防疫的措施。”边说边打开了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了几个折页,主要内容就是“保持社交距离”、“佩戴口罩”云云,还拿出了一套简易核酸检测试纸盒。

保罗看了看他手上的东西,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不必了。我就是受不了你们这些医生学者的阴谋论,才跑到巴西来躲清闲的,你们还真追过来了,有这个时间怎么不去找找马克奥巴马。”他把前总统在中国的兄弟搬出来,显然是带刺了。

福奇可能猜到他会是这个态度,继续说:“没关系,核酸检测和其他健康措施也都是您自愿的,所以也不强求。毕竟您身在国外,对我国疫情也很难有大的影响,我想我的义务已经尽到了,希望您保重。”说完,就合上公文包,示意大卫走了。

大卫朝保罗伸手想要握握手,又收了回去,然后脸带歉意地说:“保罗博士,那我过几天再来看您。”转身匆匆忙忙跟上了福奇医生。福奇医生正在和远处的努诺聊天,随手还给了他一张美元的小费,努诺的脸上露出了一些悦色。

保罗好像吃了一口苍蝇,朝着他们的方向骂了几句,然后气呼呼地回到了自己在酒店的套房里。他的套房在酒店一楼的最深处,有一个很大的庭院,直接连着一片原始的雨林,只是用简单的植物做了分割 ,院子里面还有一个游泳池,用的是亚马逊的河水,只做了简单的过滤消毒以求原汁原味。

保罗坐在院子的躺椅上,中午的太阳有点晒,不过似乎抵不过他的怒火。他看着远处雨林深处,仿佛透出一丝神秘,就在这时,他看到有一群亚马逊行军蚁,和书里看到的那群及其类似,在篱笆不远的地方在爬行,但是爬行的方向却很奇怪。行军蚁向来有明确的分工和严格的秩序,一般是以一列队伍的形式为蚁巢收集食物,但眼前这一群却不同。他们围绕着一个圆心在爬行,远看就像是一个漩涡一样,不停的旋转。蚁群动作里带着一丝诡异的气氛,圆心中间的很多蚂蚁似乎已经因为力竭而死去,开始不动,而外圈的蚂蚁全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只是一直在绕圈、绕圈,就像一个死亡漩涡一样。

保罗向“死亡漩涡”凝视了好久,手臂上又生理性地出现了一片鸡皮疙瘩,他别过头,拿起了一杯波本,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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